《水浒传》这部小说里的第一个高潮，来自于《鲁提辖拳打镇关西》。这一章节在文学上写得如此精彩，是入选过语文教材的。多年以后，我们回过头来看看这一章节，却读出了很多文学以外的意味。

比如说，有时候我就在想一个问题：假如郑屠一直按照鲁提辖的要求去做，鲁提辖还会打他吗？


01

我们先来看看鲁提辖去找郑屠麻烦的真正动机。

鲁提辖跟郑屠互相认识，原本没有任何利益冲突。鲁提辖要去收拾郑屠，是因为他在酒楼里喝酒的时候听到了金翠莲和父亲的控诉，说镇关西郑大人骗了金翠莲的身子和钱。

请注意书中一个很值得玩味的细节，鲁提辖听完金翠莲的叙述以后，没有任何的情绪波动，他只是接着问：“镇关西大人是谁，在哪里住？”

当他得知镇关西不过是自己认识的一个卖肉的屠夫之后，这才勃然大怒，表示“马上就要去打死这个托着俺小种经略相公门下做个肉铺户的腌臜泼才”，被史进和李忠劝住以后，他又让大家凑钱给金家父女当逃走的路费，自己次日去找郑屠的麻烦。

从这一段描写，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出，鲁提辖生气的原因，并不是“镇关西大人竟然欺骗小姑娘”，而是“一个卖肉的屠夫居然敢叫镇关西”。

这里面，既有四分对他自己“地位比郑屠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的尊贵感，也有四分在年轻姑娘面前充好汉的荷尔蒙。

至于正义感，我觉得最多占其中的两分吧。


02

听了金家父女单方面说辞、都没找到任何人核实的鲁提辖打落了店小二两颗门牙、放走了金家父女之后，就去找郑屠的麻烦了。

但是他去了之后并没有直接告诉郑屠自己的真实目的，甚至也没有找郑屠对质，上来就先利用职权开始戏耍郑屠。

他先是吩咐郑屠亲自来切了十斤瘦肉，切好了之后又要求郑屠切十斤肥肉。

郑屠作为一个经验丰富的屠户，在接到“切十斤肥肉”这个要求的时候已经开始怀疑了：因为这种做法很奇怪，简直可以用匪夷所思来形容。

鲁提辖的解释非常简单粗暴：“经略相公钧旨，谁敢问他？”

意思非常简单：你觉得这种操作很神奇，我也觉得很神奇，但是是上头要这么办的，我也没办法，你要是有疑问，你直接问上头。

郑屠当然不敢问上头，只好继续切肥肉，一点折扣都不敢打。

事实上，鲁提辖在店门口坐着监督郑屠切肉的时候，现场的所有人都已经看出了鲁提辖来者不善，“正要买肉的主顾也不敢拢来”。

郑屠这一切就切了整整两个小时，两个小时什么生意都没做成，光伺候鲁提辖了。


03

连顾客都看出来气氛不对了，郑屠这种老江湖当然看得出来，他选择的方案是忍。所以切好了肥肉之后，他规规矩矩地包好，但是鲁提辖又提出了新的要求：切十斤寸金软骨。

这个任务的难度实在是太大，郑屠已经很生气了，但是依然陪着笑脸对鲁提辖说：“你这不是来逗我玩儿吗？”

憋了一个上午的鲁提辖终于找到了由头，两包肉噼头盖脸就给郑屠砸过去。郑屠也憋了一个上午了，回到柜台里去拎了一把刀就冲出来要跟鲁提辖对战。

在这里我再请大家看一个细节，郑屠右手拿着刀出来之后，并没有挥刀，而是伸左手去揪鲁提辖。这说明，他并没有下定决心跟鲁提辖血拼，还是有几分威胁和劝退的意思在里面。

但是鲁提辖根本不管这些，一脚将他踢翻，然后毫不留情就开打。

打之前，终于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酒家始投老种经略相公，做到关西五路廉访使，也不枉了叫做镇关西！你是个卖肉的操刀屠户，狗一般的人，也叫做镇关西！你如何强骗了金翠莲？”

从这段话的先后顺序和篇幅大小，你就能明白，鲁提辖到底在生什么气了。


04

现在我们把话题回到这篇作文的题目上去，假如郑屠按照鲁提辖的要求，拼着今天的生意不做，愣是去帮他切了十斤软骨，会不会逃过这一顿打呢？

必然不会。

鲁提辖本来就是憋着一股气要收拾郑屠的，我估计在他的计划中，“切十斤肥肉”这种荒诞要求提出来的时候，郑屠就应该生气拒绝，他就能够找到理由动手了。

但是偏偏郑屠如此乖巧，竟然照办了，他只好再提更加荒诞的要求。即便是郑屠真的切了十斤软骨，他接下来还会提出切十斤骨髓、十斤肝尖之类的要求，反正总要憋得郑屠无法完成才好。

可以这么说，郑屠完成得越多，鲁提辖心中憋的火更大。

再举一个书里的细节。

鲁提辖打了郑屠第一拳之后，郑屠喊了一声“打得好”，鲁提辖的反应是“你他妈的还敢应口”，于是又揍了第二拳。

第二拳打了以后，郑屠知道不能应口了，于是换了一个思路开始求饶，鲁提辖的反应是“你要是硬到底我就饶了你，你现在求饶，我偏不听”，于是又打了第三拳，终于把郑屠打死了。


05

现在我们来复盘鲁提辖的一系列操作，你会发现很多值得细细咀嚼的地方。

第一，他想在姑娘面前显示自己的正义感和超能力，但是他得先问清楚了对方是谁，他才敢表明自己的态度。如果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大官人，他就看看有没有什么好门路；如果只是一个卖肉的屠夫，就去当场打死他。

第二，他要收拾郑屠，但是并不说真实目的，而是利用自己的上司（经略相公）和自己的职权（提辖），像猫戏耍耗子一样，慢慢折磨郑屠，非要逼得郑屠先做出不满的举动，他才开始动手。

第三，鲁提辖并没想过真的要打死郑屠，只是被自己的英雄气概感染之后多巴胺分泌太旺盛，才导致自己战斗力超常发挥，事后他也知道害怕，也只能逃亡。所以，他一开始当着金翠莲说“打死郑屠”，真就是充好汉而已。

第四，即便是郑屠这样在渭州有一定能量的人，面对鲁达的提辖身份，依然是谨小慎微、战战兢兢，都已经明白鲁提辖是在收拾他的了，都还只能陪着笑确认、拎着刀威胁，还是希望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第五，在鲁提辖面前，退让是没用的，你不管怎么退，他都会把你往退无可退的绝路上逼。道歉也是没用的，你越道歉，他越兴奋。

说到底，鲁提辖拳打镇关西不过就是三个招数：用模煳的指令增加神秘性，用荒诞的要求测试服从度，用粗暴的拳头展示控制力。

总而言之，就要证明自己在渭州也算是一号人物。

只不过，这一次太粗暴了，没掌握好力度而已。